编者按:厨房-女人,这二者之间的必然联系似乎是全世界的共识。墨西哥女作家劳拉·埃斯基韦尔(Laura Esquivel)索性以此为基础,开创了一种“厨房文学”。或许是墨西哥这一仙人掌国度的魔幻氛围赋予了她非凡的力量,她的处女作《恰似水于巧克力》(1989)出版后,迅速受到世界性的青睐,被译成多种文字并被搬上了银幕,影片的轰动效应更使得小说在畅销书目中长期独占鳌头。《恰似水于巧克力》这部书的副标题是“月刊小说——菜谱、爱情和家庭处方”,它既非一本顾名思义的家庭实用大全,亦非一部想当然的女权主义作品。作者通过围绕着厨房、餐桌、菜谱的女主人公的故事,试图为女性确定其个人价值与社会价值。厨房-社会-厨房,劳拉·埃斯基韦尔为女人们指出回归之路。途中,我们会找到些什么?这里选登的是作者于1993年1月在墨西哥国立人类学图书馆接受妇女奖时发表的演讲。
我生命中最初的光阴,是在我外婆、我母亲家厨房的炉火旁度过的。我看着这些智慧的女人,在进入厨房这块圣地之后,如何摇身一变而成为女修士,成为炼金师,摆弄着水、风、火、土这组成宇宙的四大元素。令人惊诧的是她们谦卑的态度,就好像她们没在做什么,好像不是正在用火的圣洁的力量改造着世界,好像她们不知道她们准备的食物会在我们的身体里待上几个小时,并以化学的方法使我们的器官得到改善,为我们的灵魂与精神补充养分,赋予我们本体、语言和祖国。
就是在那儿,炉火旁,我从母亲那里接受了人生是怎么回事的最初教育;就是在那儿,萨图尔妮娜,一个刚从农村来的女佣,我们都亲切地叫她萨托,她让我踩在一粒放在地上的谷子上,因为那里面有玉米神,只有这种方式才能表达对他的崇敬;就是在那儿,那个最常被用来招待来访客人的地方,我晓得了世间的事情;就是在那儿,我母亲跟我外婆、姨妈,有时候也跟一些死去的亲戚们聊个没完没了;总之,就是在那儿,我被火焰的催眠力量捕获了,听到了各种各样的故事,尤其是关于女人的故事。
再长大一些,我不得不离去,彻底地远离了厨房。我必须学习,为将来参与社会活动作准备。学校里满是知识与惊奇。从此,我知道了二加二等于四;死人、石头、植物都不会说话;幽灵是不存在的,玉米神及其他的神仙都属于人类的原始而魔幻的想象,在理性而科学的现代世界里是不存在的。呜呼!我学了多少东西呀!那段时期,我感到跟那些一辈子关在厨房里的女人们相比,我特别有优越感。我深深地为她们感到遗憾,因为竟没有人告诉她们,冥冥之中,并不存在什么玉米神。我相信那些课本,相信大学里充满了世界的真相。我一手攥着我的证书,一手握着革命的萌芽,世界为我展开了。公众的世界,当然是一个完全远离厨房的世界。我们许多女人在70年代都去增援一场战争,这战争是另一些女人在世纪初就已开始了的。我们感到那时所亟需的社会变革将在家庭之外进行。我们所有的女人都必须离开家里,参加战斗。不能再浪费时间了,更不能浪费在厨房里。厨房的地位大遭贬谪,同时家庭事务被视为只会阻碍获取知识、公众认可和个人价值实现的日常琐事。于是,我们女人毫不犹豫地抛弃了我们内在的私人领域而积极地投身到公共空间中去,带着良好的意愿,想要进行重大的社会变革,直到“新人类”的出现。我们同男人们一起来到街上,有时分送鲜花,有时散发传单。到处都可以听到我们抗议的歌声,我们穿上长裤,将胸罩从窗口扔了出去。
与此同时,一切都在进行,新人类也出现了,一场爱情的爆发使我嫁给了一个不寻常的男人,我们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我得喂饱这两个人,不是为义务,是为爱情。然而,回归厨房对我来说不是件容易的事儿。我想让我的女儿吃着我小时候吃过的同样的东西了解她的过去。糟糕的是我不记得家里的那些菜谱了。起初,我给我母亲打电话,然而有一天,为我的记忆力如此之差所恼,我试图自己回忆起一个菜谱,就这样,我发现,真真切切如同我小时候就知道的一样,在厨房里可以听到声音。我清清楚楚地听到我母亲在给我一道一道地念菜谱。其后,又经过一段时间的实践,我能够听到我死去的外婆告诉我如何准备这个菜、那个菜。我也发现,做饭的时候给我女儿讲述我在炉火旁听过的那些故事真是令人愉快;而且用我母亲的那些药茶给我女儿治病更稳妥一些。我跟厨房、跟我的过去的联系就这样一点点得以加强,终于有一天,我发现自己让桑德拉踩在一粒谷子上,因为那里面有玉米神。我听到自己在对她说,要想把一种酱汁做得地道就必须用研钵而不是榨汁机,因为那样会失去味道。一个人花费多长时间都无所谓,厨房里没有虚掷的光阴。相反,浪费的时间在这里得到了弥补。然而突然之间,我惊恐地发现我女儿根本没理我的茬儿,她的目光专注于漫画。火焰的催眠力量被电视机取代了,部落的记忆让位于商品。恐惧使我发不出声来!成千上万的问题使我不能成眠。发生了什么事情?错儿出在哪儿?我们建造了一个怎样的社会?我们女人离开家庭究竟得到了什么?我们应得的权利?对我们的知识行动的认可?公共领域里的一块地盘?是的!然而我必须痛苦地承认,我们所参加的革命当中,没有一场最终建立起一套适于“新人类”出现的体制。这,在一个不平衡的社会,一个只导向生产与消费的社会,一个不能平等地满足人类的精神与物质需求的社会,是不会出现的。亟需一场新的变革,我们的价值尺度需要调整,这样的一个社会需要改造,在极度的经济利益的非理性驱使下,生产的不仅仅是物品,甚至有战争所需的武器装备。对这样的社会而言,为了获取利益,摧毁星球与人类都无关紧要,这种情况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亟需一场新的革命的到来,而且我认为这场革命不会是由外至内,而是逆向而行。这革命在于复苏我们的仪式、我们的典礼,在于建立一种新的联系,同地球、同宇宙、同神灵。这一切只有在内在空间中才具备可能性。在那里,炉火旁,将会出现“新人类”,仿佛一件爱的结晶。新人类将会是这样的:“他”对生产与再生产、理性与情感、内在与外在、物质与精神都一视同仁;“他”自身的平衡将促进社会的平衡。“他”将清楚地懂得个人价值的实现不应仅仅同公众的认可及经济报酬联系起来。“他”会质疑他的“积极入世”,自问即便付给他很高的薪水,他是否应该在一家严重污染环境的工厂工作。“他”会寻找其他的生产与赚钱的途径作为解决办法。他会对那些发生在私人空间的小小变动及其后果进行恰如其分的评判,因为他懂得这些行为正同公共领域的行为一样可以改造社会,可以提高我们的人文素质,使我们在进入一个群体时带着我们的过往,从而知道我们从哪里来,该往何处去。
突然之间,我想重新回顾一下走过的道路,想再看看那些取得的成就,也是为了挽回我们女人在路上失落的一些根本性的东西。与整个世界分享我的疑虑,我的经验,关于烹饪、爱情、世界……于是我写了《恰似水于巧克力》一书,它只是我作为女人、妻子、母亲、女儿的一些感受。在这里谈到平衡的人,有必要提及我生命中的一位重要人物,也因为有了他才会有我:我的父亲。从他那里,我学到了欢笑、柔情、游戏的喜悦以及创造、独立、慷慨。我对他的爱与崇敬,使我同男性世界建立起一种良好关系,而且多亏有他的好的榜样,在我的作品中男女两性才能和谐相处。在这儿,人们会宽恕我的大胆妄言,然而我认为,这世上有男人存在我们女人真的很幸运!如果上帝有目的地创造了男人,那么他真的很智慧。为着同样的理由,他也创造了太阳与月亮、光与影、鹰与蛇(鹰与蛇在墨西哥是天与地的象征)。为了造出最理想的伴侣,我们得以享受到天堂般的幸福。
在我的生命中,男女之间这种充满爱、激情与张力的结合,诞生出了果实,那是一本书和一部电影。其中包含我的家庭的故事,我的公民意识,我的执着、我的恐惧、我的希望,以及最重要的我对爱情的信仰。这爱情现在已成为公共的并在全世界的电影院、书店里流传,这爱情使我得到了公众的认可。我感到有必要将这认可与我的外婆、母亲、女儿、姐妹分享,与萨托、蒂塔(《恰似水于巧克力》中的女主人公)及她们之前与之后的所有女人分享。我还想和这样的女人分享:她们没有忘记石头会说话,泥土是活生生的生命,她们会将每一个日常的举动变成一种跟宇宙相通的仪式,但在每年阳历的紧张的12个月与阴历的魔幻的13个月里,在她们生命中的每一年都不曾有人给过她们任何认可。
(据西班牙奥耶罗与拉莫斯出版社1998年11月版译出。)